李泽厚|李泽厚生前最后访谈,他向读者说:谢谢!( 九 )


人物周刊:您好像一直不怕得罪人?
李泽厚:我在学术上从不考虑是否得罪人的问题 。 我以为 , 学术异同也不应伤害私人关系 , “文革”中 , 我不还带酒到朱光潜先生家里做客嘛 。 我的几个好朋友 , 许多观点我就明确反对过 。 我和孙长江、金冲及都打过笔战 , 但仍然是好朋友 。
人物周刊:您二十多岁的时候 , 参加跟上一辈人的美学论争 , 那时候完全没什么顾忌么?
李泽厚:我没任何顾忌 。 我在北大做学生的时候 , 老实讲 , 主要靠自学 , 我读了一些书以后 , 我对自己有多少分量 , 心里头有个掂估 。 我从来不迷信导师 。 后来冯友兰、胡绳 , 都想我做他们的研究生 , 我不干 。 我觉得至少在人文领域根本不需要什么导师 。 有导师反而受束缚 。 你已成人了 , 自己可以去选择 , 自己去思考 。 我总是自己到书本里找答案 。 其实也可以问老师 。 学问学问 , 应该问 , 但是我这方面很欠缺 , 所以吃亏不少 。 我这个人不大愿意跟人交往 , 这是我最大的缺点 。
人物周刊:从小就这样吗?
李泽厚:从几岁的时候就这样 。 这就是个性 , 个性的偶然性 。 (笑)
李泽厚|李泽厚生前最后访谈,他向读者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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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全家福 , 右起:父亲、李泽厚、二姑、祖母、弟弟、母亲 。 李泽厚说:假使能回到那时 , 该多好
人物周刊:金庸去世的时候 , 您写过纪念文章 , 提到他曾经要给您六千美金 , 您没有接受 , 但也没告诉任何人 , 只一同去金庸处的一个人知道 。 这篇文章在金庸逝世时引起很大的议论 。
李泽厚:我去美国即任教 , 收入不菲 , 中国一般所谓去外国“讲学”大都是“访问学者”(Visiting Scholar) , 不必讲课 , 我当时与外国教授一样必须正式授课 , 要开三门课 , 是“访问教授”(Visiting Professor) , 二者待遇相差甚远 。 以后陆续受聘 , 从未失业 , 生活一直优裕 。 金庸资助一位朋友三万美金 , 没用完 , 退回六千美金给他 。 他就要把这六千美金给我 , 这更像施舍嘛 。 我在香港开会 , 让我上门去拿 , 我当然拒绝了 , 拒绝得很坚决 。 当时我还寄三千美金给我妹妹呢 , 我要你这六千块干嘛 。 我不想为了这六千块而背负上人情债 。 我坚决不要他的钱 。 金庸大吃一惊 , 走的时候 , 他送我出门外很远 。 我们都是很客气的 , 两人都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 我说了 , 谢谢他的好意 。 我对金庸也一直没有什么意见 。 我照样参加他的活动 , 他请我吃饭 , 我照样去 , 也仍然谈笑风生 , 他在安徽还夸奖过我的著作 。 我们二人并未因此有所疏远 , 当然本来也不亲近 。 我以为对我们两人都是小事一桩 。
那是90年代 , 有人算了一笔账 , 说六千美金可以在中国买房 , 我笑笑而已 。 后来他们要把写金庸的文章收入纪念集里面 , 问我的意见 。 我说 , 一个字不改 。 问了两次 , 我都这样说 。 没什么好改的 。 他身边的很多人都说 , 金庸对钱特别看得重 , 斤斤计较 。 这也不算什么大过 , 他就是看重钱 , 这不算什么大缺点 。 他也不是一毛不拔 , 他知道好些人说他吝啬 , 他也不大在乎 。
关于金庸这篇文章 , 本来我是不想写的 , 朋友再三让我写 , 但除了赞扬外 , 我没什么具体事情 , 就顺便讲了 。 文章登出来后 , 很多人骂我 。 老实讲 , 我这个人的确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 中国有句老话——“批判会上无好人 , 追悼会上无坏人 。 ”批判会上不能讲人优点 , 缺点不应该在追悼会上讲 。 我不大注意这些 , 违背了大家的礼仪习惯 , 所以挨骂也就“活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