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许纪霖|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五四时期“新派中的旧派”( 二 )


在民国初年 , 就有“一流留美、二流留日”的说法 , 显然 , 学衡派比启蒙派的留学经历要光亮得多 。 学衡派的几位核心人物 , 除了年长的柳诒徵之外 , 都是美国名校毕业 , 特别是吴宓、汤用彤、张鑫海 , 都是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同学 。 清华的学生 , 多富家和官宦子弟 , 大多注重学业 , 仅在谋取个人前途之发展 。 但吴宓等人 , 显然有更大的志向 , 他们对政治无甚兴趣 , 但对中国文化的前景十分关心 。 在清华期间 , 就组织了天人学会 , 研讨中西文化 。 他们对当时的新学与旧学人士 , 都不甚满意 , 吴宓在日记中说:“晚近学者 , 于中国古昔圣贤言论 , 以及种种事理 , 多好下新解说 , 而旧学深邃之士 , 则诋斥之不遗余力 。 新旧对峙 , 无从判决 。 窃谓时至今日 , 学说理解 , 非适合世界现势 , 不足促国民之进步;尽弃旧物 , 又失其国性之凭依 。 唯一两全调和之法 , 即于旧学说另下新理解 , 以期有裨实是 。 ”这段话 , 奠定了后来学衡派的文化基调 , 一方面要“适合世界现势” , 另一方面又要避免“失其国性之凭依” , 唯一的两全途径 , 乃是调和中西文化 , 对传统的中国文化 , 予以新的理解与诠释 。 时年吴宓方才19岁 , 虽然方向明确 , 但是尚不知如何着手 , 他相信:“此等视野 , 非能洞悉世界趋势 , 与中国学术思潮之本源者 , 不可妄为 。 他日有是人者 , 吾将拭目俟之 , 橐笔随之” 。 这个他愿意追随其后的“人者” , 后来他到了哈佛 , 果然出现了 , 这便是学衡派的精神领袖陈寅恪 。
五四时期 , 在留美中国学生之中 , 后来对中国文化与教育最有影响的 , 当属两个群体:“哥大帮”与“哈佛帮” , 前者属进步主义 , 后者则属保守主义 。 在1910-1920年代的中国留美学生当中 , 也有进步主义与保守主义之对立 。 “哥大帮”是在哥伦比亚大学(下简称哥大)求学、拜杜威为师的中国学生 。 杜威当时是美国进步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 , 其魅力吸引了胡适、蒋梦麟、陶行知等人 。 据统计 , 民国265位教育家当中 , 有142位有留学的经历 , 其中34位有在哥大求学的经历 , 其中包括三任北大校长胡适、蒋梦麟、马寅初、南开校长张伯苓、张彭春兄弟、东南大学两任校长郭炳文和罗家伦、四川大学校长任鸿隽、齐鲁大学校长朱经农、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沪江大学校长刘湛恩、金陵大学校长陈裕光、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北平师范大学校长李蒸、河南大学三任校长凌冰、查良钊、邓萃英、岭南大学首任华人校长钟荣光、安徽大学校长杨亮功等 。 这些哥伦比亚大学出身的留学生 , 虽然大多并非杜威的学生 , 但都共享进步主义的教育理念 , 具有鲜明的哥大特征 。 而作为杜威学生的“哥大帮”胡适、蒋梦麟等人 , 更是与学衡派的“哈佛帮”形成强烈的对比与竞争 。 胡适、蒋梦麟一开始都是学农 , 后来转向人文 , 带有明显的科学主义思维特征 , 服膺杜威的实验主义并非偶然 。
如果说“哥大帮”敬仰的是进步主义的杜威的话 , 那么“哈佛帮”崇拜的便是保守主义的白璧德 。 “哈佛帮”的核心成员除了来自清华的吴宓、汤用彤、张鑫海、梁实秋、楼光来之外 , 还有梅光迪、陈寅恪、俞大维、顾泰来等人 。 他们修白璧德的课 , 成为白的弟子 , 与白的思想非常亲近 。 在白璧德的学生当中 , 唯一与其格格不入的 , 是来自贫苦的基督教家庭的林语堂 , 他看不惯“哈佛帮”的贵族精英气 , 与胡适的新文化气质更接近 , 他后来嘲笑“哈佛帮”的高傲说:“此辈人以为非哈佛毕业者不是人 , 非哈佛图书馆之书不是书 。 知有俗人之俗 , 而不知有读书人之俗 。 我见此辈洋腐儒 , 每每掩袂而笑” 。 吴宓将虽然身在哈佛的林语堂视为“胡适、陈独秀之党羽” , 称“林君独与我辈见解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