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许纪霖|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五四时期“新派中的旧派”( 六 )


在陈寅恪看来 , 中国文明如何应对西学的冲击 , 可以从一千年前儒学融合佛教的理学那里获取智慧 。 1919年陈寅恪与吴宓的交谈中 , 陈寅恪分析了佛教入华对儒学起死回生的贡献:“宋儒若程若朱 , 皆深通佛教者 , 既喜其义理之高明详尽 , 足以救中国之缺失 , 而又忧其用夷变夏也 。 乃求得两全之法 , 避其名而居其实 , 取其珠而还其椟 。 采佛理之精粹 , 以之注解四书五经 , 名为阐明古学 , 实则吸收异教 。 声言尊孔辟佛 , 实则佛之意理 , 已浸渍濡染 , 与儒教之宗传 , 合而为一 。 此先儒爱国济世之苦心 , 至可尊敬而曲谅之者也” 。 陈寅恪将理学对佛教的吸纳 , 理解为“避其名而居其实 , 取其珠而还其椟”、“名为阐明古学 , 实则吸收异教” 。 显然 , 中外轴心文明的第二次大遭遇 , 儒家对西学的融合 , 也应该以此开放的态度 , 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 , 保持中国文明的形式结构 , 另一方面尽量“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 , 这就是陈氏的“旧瓶装新酒” 。 他对“先儒爱国济世之苦心” , 有一种同情性之理解 。
与陈寅恪有共鸣的 , 除了吴宓 , 还有汤用彤 。 早在清华读书的时候 , 汤用彤就对吴宓说:救国有两个途径:“其小者 , 则以武力图恢复;其大者 , 则肆力学问 , 以绝大魄力 , 用我国五千年之精神文明 , 创出一种极有势力之新宗教或新学说 , 使中国之形式虽亡 , 而中国之精神、之灵魂永久长存宇宙” 。 汤用彤的看法 , 乃是传统中国士大夫的态度 , 国家可以亡 , 但文化不能亡 , 中国文化的精神在新的朝代继续留存 。 汤用彤回国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评近人之文化研究》 , 批评了两种看似对立的文化倾向 , 一种是“排薄国学者” , 另一种是“主张保守旧化者” 。 他指出 , 二者都是出自膜拜西方近代文明 , 前者用西方标准对待中国文化 , 后者同样以西方标准认为中国古已有之 。 他提出“融会中西”“接通华梵” , 既不排外 , 也非复古 , 将中西印三大文化置于同等的位置比较研究 , 但不忘以中国文化为主体本位 。 汤用彤后来研究的是魏晋南北朝佛教史 , 但内心所关怀的 , 正是儒家文明复兴的大问题 。
那么 , 这些受到了西学系统熏陶的新派知识人 , 他们的“旧”究竟体现在何处呢?在我看来 , 比知识更重要的 , 乃是一种古典情怀 。 国家主义派领袖之一李璜晚年在回忆陈寅恪时说:“我近年历阅学术界之纪念陈氏者 , 大抵集中于其用力学问之勤 , 学识之富、著作之精 , 而甚少提及其对国家民族爱护之深与其本于理性 , 而明辨是非善恶之切 , 酒酣耳热 , 顿露激昂 , 我亲见之 , 不似象牙塔中人 , 此其所以后来写出吊王观堂(国维)先生致挽词而能哀感如此动人也” 。 在学衡派知识人当中 , 真正懂得中国古典人文的 , 是陈寅恪、柳诒徵、汤用彤等少数几位 , 像吴宓、梅光迪这些留美学生 , 其基本知识结构是西方的 , 乃是以西学比附中学 , 以白璧德解读孔夫子 , 其国学知识所知有限 , 并偶有硬伤 。 要论传统学问的根底 , 全然比不上启蒙派中的鲁迅 , 连比胡适都有一段距离 。 难怪《学衡》一出版 , 鲁迅就很鄙夷 , 他随意挑出《学衡》杂志的几处硬伤 , 讽刺说:“夫所谓《学衡》者 , 据我看来 , 实不过聚在‘聚宝之门’左近的几个假古董所放的假豪光 , 虽然自称为‘衡’ , 而本身的称星尚且未曾钉好 , 更何论与他所衡的轻重的是非” 。 “我所佩服诸公的只有一点 , 是这种东西也居然会有发表的勇气” 。 即使是钱穆 , 虽然文化立场与学衡派一致 , 也暗示他们知识太新 , 旧学不行 , “欲直接以西洋思想矫正西洋思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