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周旻:从《红星佚史》看周作人早期翻译与林纾的离合( 三 )


李欧梵认为:“他(林纾)最初接触哈氏作品的时候 , 可能较欣赏言情作品 , 如《迦因小传》(Joan Haste)和《橡湖仙影》(Dawn) , 但还是被哈氏另外一个小说世界所吸引 , 所译的哈葛德小说以探险和荒诞神奇的作品为主 , 倒与哈葛德在英国的名声相符 。 ”[26]同时他也指出一个内在于林译哈葛德小说的问题:林纾序跋中的哈葛德与实际小说文本的情志的偏离 。
将文本的“可译性”集中于“演史”二字 , 期望读者把握住历史的含义 , 这样一种史家的态度 , 从林纾接触哈葛德之始 , 就弥漫在他对这位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传奇(romance)作家的理解之中 。 在林纾最早翻译的哈氏小说《埃司兰情侠传》的《叙》中 , 好友涛园居士回忆了是书翻译的前因后果 , 谈到:
徵君语予 , 哈葛得者 , 英之孤愤人也 , 恶白种之覇駮 , 伪为王道愚世 , 凡所诩勇略 , 均托诸砲火之厉烈 , 以矜武能 , 殊非真勇者也 。 故哈氏之书 , 全取斐洲冰洲之勇士 , 状彼骁烈 , 以抒其郁伊不平之概 。 [27]
哈葛德被描述为一位“孤愤之人” , 常以“骁烈”为著书主题 , 为的是抒发自己郁愤不平的心情 。 这种孤独而悲愤的作者形象 , 与“终不可用 , 退而论书策 , 以舒其愤 , 思垂空文以自见”的司马迁 , 几多重叠 。 林纾在此不免误解了哈葛德这样一位通俗作家的真实写作意图 , 虚设了他本不曾有的文学抱负 。 涛园居士就这一点提出了质疑 , 他认为哈氏“宁在所怪”的风格是因为其“嗜古” , 实在没有那些讽世之心;之所以这么判断 , 根源上是为小说文本的阅读感受所牵引 , 也就是《埃司兰情侠传》作为小说 , 在故事情节、情志和笔触上的特征 。 而林纾在序言中塑造的“哈葛德” , 却并不能与小说的正文形成呼应 , 这一矛盾 , 他在《序》中试图予以回答:
(哈葛德)于是追蹑古踪 , 用以自博其趣 , 此东坡所谓久厌膏粱 , 反思螺蛤者也 。 盖政教两事 , 与文章无属 , 政教既美 , 宜泽以文章 , 文章徒美 , 无益于政教 。 [28]
稍作修饰地将哈氏的好古趣味摆放到政教观的空隙处 , 并以苏轼的文学历程作为呼应 。 这种由“史”入“文”以期为自己翻译通俗小说自圆其说的想法 , 在1905年《斐洲烟水愁城录》的序言中也有体现 。 林纾不仅将全书的历险故事与《桃花源记》联络起来 , 更揣摩著者的心情道:“哈氏所造蹇涩 , 往往为伤心哀感之词以写其悲 。 又好言亡国事 , 令观者无欢 。 ”这与陶潜厌恶当朝权贵恰有共鸣;篇末还大赞小说结构中史传联络法的运用 , 认为“文心萧闲 , 不至张皇无措 , 斯真能为文章矣”[29] 。 此后 , 《鬼山狼侠传》序言言及叙事 , 举《史记》、《汉书》之例;《洪罕女郎传》序亦以韩愈文章“巧于内转”、“先有伏线”的行文绝技 , 提点“哈氏文章 , 亦恒有伏线处 , 用法颇同于《史记》”[30] 。 从司马迁、陶潜到韩愈、苏轼 , 林纾仿佛让哈葛德在中国的文学世界中做了一次旅行 。 但他也抵挡不住罗曼司小说述奇、志怪、尚异等元素的吸引:《斐洲烟水愁城录》中的哈葛德 , 较之陶渊明更“奇”一筹;《洪罕女郎传》比起韩愈“匠心尤奇”;大类《汉书》笔法的《鬼山狼侠传》 , 也是“奇谲不伦 , 大弗类于今日之社会”[31] 。 当哈葛德小说的特质溢出史传、古文实在太多时 , 林纾也不得不承认它“非病沿习 , 即近荒渺” , 更趋向于唐宋小说 。 林纾用古文翻译小说 , 虽然在形式上保持了正统的古文文章 , 但为了译书的便利 , 也不可避免地裹挟了不容于古文文体的词汇或用法进来;与此类似 , 当他在序言中再三将言情、神怪扭转成道德、兴亡、伦理、担当、理想人性时 , 他也无法避免西洋通俗小说与中国史传文章的冲撞 , 这种冲撞甚至进一步瓦解了他的序言 。 到了1907年 , 林纾开始翻译《滑稽外史》、《孝女耐儿传》 , “扫荡名士美人之局 , 专为下等社会写照”[32]的迭更司(Charles John Huffam Dickens , 现通译为狄更斯) , 迅速取代了哈葛德 , 成为林纾心目中欧西文家的代表 。 此消彼长间 , 在1910年《三千年艳尸记》的序言中 , 林纾已经将迭更斯的小说置于标杆的位置 , 并对这两位英国小说家进行了一番比较:“哈氏之书 , 多荒渺不可稽诘 , 此种尤幻 。 笔墨结构去迭更固远 , 然迭氏传社会 , 哈氏叙神怪 , 取径不同 , 面目亦异 , 读者视为《齐谐》可也 。 ”[33]从马班之作到《齐谐》之流 , 林纾最终还是点出了哈葛德小说的真实请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