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李公明|一周书记:在碎片中的历史叙事与……想象未来

袈裟|李公明|一周书记:在碎片中的历史叙事与……想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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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袈裟:艺术史中的毁灭与重生》 , 郑岩著 ,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 2022年1月版 , 88.00元 , 400页
郑岩教授的新著 《铁袈裟:艺术史中的毁灭与重生》(三联书店 , 2022年1月)围绕着置立于长清灵岩寺中的一块铸铁残块、一堆在岁月中汇聚在一起的器物碎片而展开 , 绘声绘色地讲好了一个中国的故事 。 该书以“碎片”为中心 , “取材范围不再限于绘画或雕塑等某一种具体的艺术形式 , 而涉及造像、城市、建筑、器物、文学、金石和装置等更广泛的领域 , 试图从毁灭、破碎、再生、聚合等多元的角度发掘物质性在艺术史研究中的潜力” 。(“引言” , 11页)这里所讲的“碎片”不是历史学界所讨论的研究与写作的碎片化 , 也不是后现代主义哲学和艺术美学意义上的“碎片化”(Fragmentation)概念及其理论阐释 , 而是货真价实的物质碎片 , 是在重新关注碎片这一特定的物质形态中引导出新的问题意识和更深刻的认识 。
“一件完美的瓷器 , 只可远观 , 不可近玩;而破碎却使我们看到了器物的内部空间、断裂后露出的胎体 , 感受到器壁的脆弱、茬口的锋利 。 新的视野激发出丰富的想象力和无法遏制的修复欲望 , 反过来使我们对完整的器物产生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 ” (“引言” , 第3页)物件的破碎、被遗忘、跌落在历史褶皱中的命运反而迫使后世的研究者走出了整全性的思维框架 , 在裂纹、缝隙和缺失中钩寻与追思 , 撞击出学术思想的灵光 。 以此来看 , 该书的副标题或许还可以有更多的表述可能 , 如从历史学来看就是“被神化与被清理的历史”、从思想史来看则是“思想史中的野心与残局”等等 , 只要是在跨学科的视野中始终把握了作者念兹在兹的那条主线:“将这些光怪陆离的碎片堆放在一起 , 一些部分彼此连接紧密 , 一些部分互相交错 , 一些部分若即若离 , 其间的缝隙又让思绪获得解放 , 游离出去 。 ”作为读者就可以“遇到那些令人兴奋的情节”了 。(“引言” , 12页)
该书“正编”讲述的是一块被称作“铁袈裟”的铸铁残块的变形故事 。 它原属于山东长清灵岩寺一尊唐代金刚力士像 , 在晚唐的灭佛运动的劫难中遗留下来的一块巨大碎片 。 作者通过对这块残铁和碑文、文献史料等综合研究完成了对这尊金刚力士像的复原性研究 , 后来继续结合与这块“铁袈裟”有关的宋代以来各种文本和话语 , 重新探究了“铁袈裟”与各时期的历史背景、文化传统的关联 。 在证明了“铁袈裟”不是铁袈裟之后 , 步步深入地揭示在历史进程中这块残铁碎片的意义生产才是真正重要的故事 。 由于袈裟在南宗禅中象征法脉传承 , 因此南宗禅的高僧仁钦提出“铁袈裟”的命名 , 其历史语境是在十二世纪初的南宗禅在灵岩寺占了上风 。 面对金刚力士像的残肢 , 外来和尚仁钦不是因无知而误读 , 而是大胆有意另立新说 。 “前世被遮蔽 , 今生已开启 。 圣物制造者指鹿为马 , 啖瓜者盲人摸象 , 所谓的水田纹是二者的连接点 , 牵强附会的谬解因此得到普遍的认同 。 ” (115页)郑岩这段话真是讲得如老吏断狱 , 快、稳、准、狠! 从此这块“铁袈裟”化身为“禅宗内部代代相传的神圣意象 , 化身为一座沉稳坚固的纪念碑 , 在幽深的山谷中散发着奇异的灵光” 。(109页)
作者接着深挖这种“重塑历史”的根源:“在灵岩寺 , 无论达摩 , 还是朗公、法定 , 都不只是历史人物 , 种种传说是他们被神化的基础 , 被转化为圣物的人造物以及被转化为神迹的自然景观 , 也都成为营造神明最有力的材料和工具 , 而‘铁袈裟’只是这个系统工程中的一环 。 ” (135页)而这个工程的最大特征是无论什么“朗公说”“法定说”“达摩说”其实无所谓 , 都是一种机会主义的话语策略 , 关键是成功地制造出可以强化一种在地性血脉的圣物 , “证明那些高僧不管来自何方 , 都是灵岩寺不容置疑的合法掌门人” 。 这才是关键!“祖佛旧传遗迹在 , 家风今见宿师存 。 ” (同上)谁曰不然?尽管世上总有明眼人 , 但是他们面对这件“铁袈裟”也不愿意说破 , 他们出于礼貌和涵养点头或微笑 , 并不意味着他们相信这套理论 。 “他们与《皇帝的新衣》中的看客不同 , 后者面对不存在的衣服 , 不敢说出事实 , 这是胆怯和虚伪;前者面对这件不是衣服的衣服 , 故意忽略事实 , 这是智慧 。 因为一旦说破了 , 也就无趣了 。 安置在人心与偶像之间的物品般般样样 , 有几件经得起认真推敲?又有几件需要做这般学究式的考证?以自己的标准与高僧们争个面红耳赤 , 并不是他们到此一游的目的 。 ” (同上)这就很有意思了:那些“物品”的确无需和不值得去认真考证 , 到此一游的聪明游客无疑是对的;但是一旦回到日常生活、职业生涯之时 , 看客的胆怯与虚伪恐怕还是免不了会有的 。 每当我们置身于在世界各地的历史旧址展览馆中 , 时常也会产生一些疑问:那些档案与建筑空间作为历史叙事的文本是如何产生的?各种“纪念文物”的可信度究竟有多高?在档案与田野调查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连接与转换?在“纪念性”和“神圣性”问题上的地方旧传统与宏观的新传统的真实关系究竟是什么?……我们往往成不了聪明的游客 , 最多只能把疑问和在当地购买的书籍一起带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