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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宝颖/制图
沈从文长久地怀念故乡的河流 。 顺流而下 , 或者溯流而上 , 他精彩的叙说像那河水流淌 。 所以他的学生汪曾祺觉得 , 用了半辈子时间写那条河的沈从文 , 在世界上的作家里都是少见的 。 风景不殊 , 时间流动 , 沈先生常在水边 , 逝者如斯 , 他经常提到的一个名词是“历史” 。
在一篇忆旧散文里 , 汪曾祺引录了沈从文的一段话:
河水里石头和砂子 , 以及水面腐烂的草木 , 破碎的船板 , 使我触着了一个使人感觉惆怅的名词 。 我想起“历史” 。 一套用文字写成的历史 , 除了告给(诉)我们一些另一时代另一群人在这地面上相斫相杀的故事以外 , 我们决不会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 。 但这条河流 , 却告给(诉)了我若干年来若干人类的哀乐!小小灰色的渔船 , 船舷船顶站满了黑色沉默的鱼鹰 , 向下游缓缓划去了 。 石滩上走着脊梁略弯的拉船人……在他们生活爱憎得失里 , 也依然摊派了哭 , 笑 , 吃 , 喝 。 对于寒暑的来临 , 他们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时交替的严肃 。 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 , 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 , 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 。
东方人的历史 , 相当多的是帝王们相斫相杀的历史 , 缺失了普通大众的人性人情 。 这在沈从文这样的作家看来 , 有些狭隘 , 有些无奈 。
如果我们有时间再读沈从文的散文 , 可以把重心放在他笔端的人性人情 , 那些要比他描述的河流景色更加精彩——实际上 , 这是唯一的阅读方式 。 他从来没有离开普通人的生活 , 去写两岸的景色和村镇的历史 。
沈从文教他的学生们写作 , 要他们“贴到人物来写” 。 汪曾祺的理解是 , 作品中所有的因素都要围绕人物来写 , 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 , 共哀乐 。 作者的心要随时紧贴着人物 , 什么时候作者的心贴不住人物 , 笔下就会浮、泛、飘、滑 , 花里胡哨 , 故弄玄虚 , 失去了诚意 。
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 , 共哀乐 , 自然要贴紧他们的人性和人情 。
人有生命 , 人要生存 , 人要生活 , 于是有了人性和人情的千变万化 。 描述这些 , 是作家的使命所在 , 也是作家的用武之地 。
有时候 , 一个充满人性和人情的事件出现在我们的经历 , 它像光一样照耀着记忆 , 就看我们能不能描述它 , 像世界上重要作家的重要作品一样 , 变成不会遗失、不会腐坏的文字 。
比如我在十一岁时听到的那个民谣 。
那个冬日 , 十多个老头排成一溜坐在墙根下 , 那面墙挡住了寒冷的北风 , 折射着温暖的阳光 。 他们用手敲节拍 , 随着节拍诵说民谣 。 我站在他们前面三四米远的地方 , 是那一天他们唯一的听众 , 唯一的欣赏者 。
中间老头的声音 , 像是提问:人老先打哪块儿老?
左边老头的声音 , 像是回答:人老先打头发上老 。 右边老头的声音 , 像是回答的补充:白的多 , 黑的少 。
他们发现我在倾听 , 都把目光转向我看 , 诵说的情绪也振奋起来 。 那一天我在他们脸上看到的表情 , 那种平静 , 那种和善 , 那种真诚 , 那种自然 , 那种亲切 , 那种宽慰 , 以后没有在别人的脸上看过 。
他们一段一段 , 不紧不慢 , 说到身体的很多部位 。
【沈从文|周四写作课|写到人性和人情的更深处】完整的歌谣是这样的:
人老先打哪块儿老?人老先打头发上老 。 白的多 , 黑的少 。 ——人老先打哪块儿老?人老先打眼睛上老 。 看不见的多 , 看见的少 。 ——人老先打哪块儿老?人老先打耳朵上老 。 听不见的多 , 听见的少 。 ——人老先打哪块儿老?人老先打牙上老 。 嚼不动的多 , 嚼动的少 。 ——人老先打哪块老?人老先打肩膀上老 。 扛不动的多 , 扛动的少 。 ——人老先打哪块儿老?人老先打胳膊上老 。 拎不动的多 , 拎动的少 。 ——人老先打哪块儿老?人老先打腿上老 。 弯的多 , 直的少 。 ——人老先打哪块儿老?人老先打脚上老 。 走不动的多 , 走得动的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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