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刘先银悟《文心雕龙》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 九 )


与陈寅恪沟通较深的傅斯年撰写《性命古训辨证》 , 讲性、命二字的古训 , 用法国、德国学者常用的“以语言学观念解释一个思想史的问题”的方法 , 探究理解古人思想之道 , 并借鉴清人“求其古以求其是”之说 。 如何“求其古” , 显然神游冥想以表同情并非良法 , 要理解古人的微言大义 , 别有佳径 。 在陈寅恪看来 , 堪称典范者当属杨树达 。 治学必须有所凭借 , “自昔长于金石之学者 , 必为深研经史之人 , 非通经无以释金文 , 非治史无以证石刻 。 群经诸史 , 乃古史资料多数之所汇集 , 金文石刻则其少数脱离之片段 , 未有不了解多数汇集之资料 , 而能考释少数脱离之片段不误者 。 先生平日熟读三代两汉之书 , 融会贯通 , 打成一片 。 故其解释古代佶屈聱牙晦涩艰深之词句 , 无不文从字顺 , 犁然有当于人心” 。 尤其是1948年杨树达作《论语疏证》 , 为陈寅恪所推许 , 并代为总结其方法:先生治经之法 , 殆与宋贤治史之法冥会 , 而与天竺诂经之法 , 形似而实不同也 。 夫圣人之言 , 必有为而发 , 若不取事实以证之 , 则成无的之矢矣 。 圣言简奥 , 若不采意旨相同之语以参之 , 则为不解之谜矣 。 既广搜群籍 , 以参证圣言 , 其言之矛盾疑滞者 , 若不考订解释 , 折衷一是 , 则圣人之言行 , 终不可明矣 。 今先生汇集古籍中事实语言之于论语有关者 , 并间下己意 , 考订是非 , 解释疑滞 , 此司马君实李仁甫长编考异之法 , 乃自来诂释论语者所未有 , 诚可为治经者辟一新途径 , 树一新楷模也 。 天竺佛藏 , 其论藏别为一类外 , 如譬喻之经 , 诸宗之律 , 虽广引圣凡行事 , 以证释佛说 , 然其文大抵为神话物语 , 与此土诂经之法大异 。 ……南北朝佛教大行于中国 , 士大夫治学之法 , 亦有受其薰习者 。 寅恪尝谓裴松之三国志注 , 刘孝标世说新书注 , 郦道元水经注 ,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等 , 颇似当日佛典中之合本子注 。 然此诸书皆属乙部 , 至经部之著作 , 其体例则未见有受释氏之影响者 。 惟皇侃论语义疏引论释以解公冶长章 , 殊类天竺譬喻经之体 。 殆六朝儒学之士 , 渐染于佛教者至深 , 亦尝袭用其法 , 以诂孔氏之书耶?但此为旧注中所仅见 , 可知古人不取此法以诂经也 。 盖孔子说世间法 , 故儒家经典 , 必用史学考据 , 即实事求是之法治之 。 彼佛教譬喻诸经之体例 , 则形虽似 , 而实不同 , 固不能取其法 , 以释儒家经典也 。
取事实证言论 , 搜群籍相参证 , 继以考订解释 , 可以明圣人之言行 。 此即宋代司马光等人的长编考异之法 。 陈寅恪和傅斯年均认为 , 中国史学发达最早 , 且程度极高 , 而中国史学莫盛于宋 , 元明清治史者之学识均不逮宋 。 希望复兴宋代学术 , 建立新宋学 , 使华夏民族文化再度枝叶扶疏 , 亭亭如车盖 , 庇荫学人 。
为此 , 早在1920年代末 , 两人就曾议论专做宋史研究之事 , 可是一度协商 , 却无下文 。 后来陈寅恪谈及研治宋史之难 , 慨叹《宋史》于诸正史中 , 卷帙最为繁多 。 数百年来 , 很少有人真能熟读 , 更加谈不到探索根据 , 比较同异 , 藉为改创之资 。 除了材料繁复一点外 , 若以秦以后思想演变的大事因缘为纲领脉络 , 研治宋史之难 , 材料的繁复芜杂应当还在其次 , 根本问题是要以宋代为中国历史的大关节 , 而不能仅以为数十朝兴衰存亡之一代 。 用断代史的眼光办法研治宋史 , 不可能达到应有的高度 。
陈寅恪反复指出的宋贤治史与天竺诂经之法的分别及联系 , 所谓形似而实不同 , 主要是指佛藏与儒经分别面向出世与世间 , 因而合本子注与长编考异 , 一重神话物语 , 一重人间事实 。 若就形式和方法而言 , 二者可谓异曲同工 。 依据陈寅恪《陈述辽史补注序》所论 , 长编考异或许受合本子注的影响 , 至少精神与之相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