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刘先银悟《文心雕龙》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 八 )


其二 , 古史辨的偏蔽 。 对于当时已成显学的古史辨 , 据说陈寅恪在弟子面前一度有积极的评议 , 可是语境不详 , 真意未必如弟子所领会 。 而从明文可据的审查报告看 , 陈寅恪其实相当不以为然 , 他说:
以中国今日之考据学 , 已足辨别古书之真伪 。 然真伪者 , 不过相对问题 , 而最要在能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作者 , 而利用之 。 盖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 。 如某种伪材料 , 若径认为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 , 固不可也 。 但能考其作伪时代及作者 , 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 , 则变为一真材料矣 。 中国古代史之材料 , 如儒家及诸子等经典 , 皆非一时代一作者之产物 。 昔人笼统认为一人一时之作 , 其误固不俟论 。 今人能知其非一人一时之所作 , 而不知以纵贯之眼光 , 视为一种学术之丛书 , 或一宗传灯之语录 , 而龂龂致辩于其横切方面 。 此亦缺乏史学之通识所致 。 而冯君之书 , 独能于此别具特识 , 利用材料 , 此亦应为表彰者也 。
以此为准 , 古史辨的态度做法 , 缺乏史学通识 , 只能横切 , 不知纵贯 。 尤其是但求所记上古史事的真伪 , 而忽略不同时期记述变化的时代相关性及其对于后世的影响 , 同样是历史演进的重要内容;似乎人人有意作伪 , 实则因为利害关系等等不同 , 当事各人的记录亦有所分别 , 传衍变化 , 自然各异 , 不宜看朱成碧 , 甚至指鹿为马 。 相比之下 , 冯著能够分别利用 , 毕竟技高一筹 。
时至今日 , 陈寅恪对整理国故和古史辨的批评 , 不仅没有失去时效 , 反而更加切中时弊 , 捧读之下 , 令人感慨万千 。 不过 , 以如此谨慎保留的评议 , 对于冯友兰的著作固然还可以说是褒奖 , 但要视为陈寅恪本人治学方法的表述 , 恐怕就不止是勉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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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贤治史之法
声言不敢治经和不能读先秦之书的陈寅恪 , 虽然一生从未写过上古经史的相关论著 , 无法直接展现其取径和方法 , 但在为友人所写序跋中 , 还是表达了相当明确的意见 , 从中可以揣摩领悟其对于研治上古经史的理念 。
1939年 , 陈寅恪为刘文典《庄子补正》作序 , 内称:先生之作 , 可谓天下之至慎矣 。 其著书之例 , 虽能确证其有所脱 , 然无书本可依者 , 则不之补 。 虽能确证其有所误 , 然不详其所以致误之由者 , 亦不之正 。 故先生于庄子一书 , 所持胜义犹多蕴而未出 , 此书殊不足以尽之也 。 或问曰 , 先生此书 , 谨严若是 , 将无矫枉过正乎?寅恪应之曰 , 先生之为是 , 非得已也 。 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学 , 著书名世者甚众 。 偶闻人言 , 其间颇有改订旧文 , 多任己意 , 而与先生之所为大异者 。 寅恪平生不能读先秦之书 , 二者之是非 , 初亦未敢遽判 。 继而思之 , 尝亦能读金圣叹之书矣 。 其注水浒传 , 凡所删易 , 辄曰 , “古本作某 , 今依古本改正 。 ”夫彼之所谓古本者 , 非神州历世共传之古本 , 而苏州金人瑞胸中独具之古本也 。 由是言之 , 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学 , 与先生所为大异者 , 乃以明清放浪之才人 , 而谈商周邃古之朴学 。 其所著书 , 几何不为金圣叹胸中独具之古本 , 转欲以之留赠后人 , 焉得不为古人痛哭耶?然则先生此书之刊布 , 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 , 示人以准则 , 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
受宋以来疑古辨伪之风的影响 , 清代学人校勘经子史书 , 好擅改字 , 流风所被 , 至今遗毒不绝 。 今人校勘近代文献 , 也往往好以己意改字 。 殊不知今人以为不通者 , 本来恰好可通 。 而所校改以符合今意后 , 反而有碍于当时的原意 。 刘文典《庄子补正》一书价值究竟如何 , 学界尚有不同看法 。 陈寅恪所写序言虽然仅仅谈及文本的校勘 , 实则于如何理解古人著述的本意 , 以及如何防止用后来己意妄加揣度各节 , 至关重要 。 若“以明清放浪之才人 , 而谈商周邃古之朴学”的态度 , 势必图画鬼物 , 纵有著述 , 不过野狐禅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