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刘先银悟《文心雕龙》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 七 )


后来陈寅恪的研究时段下移到明清之际 , 虽然格于身世 , 没有继续下探 , 但也就家世相关 , 对晚清史料史事多有解读 。 其著述凸显中古重制度、晚近重人事的分别 , 且为将中古研究的成功经验移治晚近历史开辟途径 。 而在上古部分 , 前引吴宓日记可见陈寅恪对于先秦典籍史事确有深入认识 , 却从未发表直接的学术文字 。 不仅如此 , 1935年 , 他在为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所作序言中 , 还公开声言:“寅恪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 , 而喜谈中古以降民族文化史 。 ”
陈寅恪的如此说法 , 除有心与清儒立异之外 , 不满于清代以来的学术风尚当为要因 。 他针对“有清一代经学号称极盛 , 而史学则远不逮宋人”的情形评议道:
独清代之经学与史学 , 俱为考据之学 , 故治其学者 , 亦并号为朴学之徒 。 所差异者 , 史学之材料大都完整而较备具 , 其解释亦有所限制 , 非可人执一说 , 无从判决其当否也 。 经学则不然 , 其材料往往残阙而又寡少 , 其解释尤不确定 , 以谨愿之人 , 而治经学 , 则但能依据文句各别解释 , 而不能综合贯通 , 成一有系统之论述 。 以夸诞之人 , 而治经学 , 则不甘以片段之论述为满足 。 因其材料残阙寡少及解释无定之故 , 转可利用一二细微疑似之单证 , 以附会其广泛难征之结论 。 其论既出之后 , 固不能犁然有当于人心 , 而人亦不易标举反证以相诘难 。 譬诸图画鬼物 , 苟形态略具 , 则能事已毕 , 其真状之果肖似与否 , 画者与观者两皆不知也 。 往昔经学盛时 , 为其学者 , 可不读唐以后书 , 以求速效 。 声誉既易致 , 而利禄亦随之 , 于是一世才智之士 , 能为考据之学者 , 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 。 其谨愿者 , 既止于解释文句 , 而不能讨论问题 。 其夸诞者 , 又流于奇诡悠谬 , 而不可究诘 。 ……今日吾国治学之士 , 竞言古史 , 察其持论 , 间有类乎清季夸诞经学家之所为者 。
诚如章太炎所说 , 上古历史“世次疏阔 , 年月较略 , 或不可以质言” , 而学者“好其多异说者 , 而恶其少异说者 , 是所谓好画鬼魅 , 恶图犬马也” 。 研治古文字、古史和考古等 , 文学想象力丰富与逻辑推理能力强者易于建功 , 即因为材料缺漏太多 , 非充分想象和推理 , 难以寻出史事的联系脉络 。 可是合理联想与夸诞附会的分界 , 不过一线之间 , 要拿捏把握得当 , 相当困难 。 所谓不观先秦典籍 , 实际是不愿为但凭猜测揣度、难以确证的学问 , 以免图画鬼物 。 照此看来 , 即使神游冥想之下 , 于古人持论的苦心孤诣真能具某种了解同情 , 也只不过是猜出可能 , 见仁见智 。 这岂是欲将史学做到像生物学、地质学那样精确的陈寅恪治学追求的理想境界?
细读陈寅恪的冯著上册审查报告 , 可见其只是在两方面相对于学界的时趋而给予有条件的肯定 , 所针对的问题为:其一 , 整理国故的乱象 。 陈寅恪明指“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 , 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的表现 , 首当其冲的就是:“此弊至今日之谈墨学而极矣 。 今日之墨学者 , 任何古书古字 , 绝无依据 , 亦可随其一时偶然兴会 , 而为之改移 , 几若善博者能呼卢成卢 , 喝雉成雉之比 。 此近日中国号称整理国故之普通状况 , 诚可为长叹息者也 。 今欲求一中国古代哲学史 , 能矫附会之恶习 , 而具了解之同情者 , 则冯君此作庶几近之 。 ”虽然清以来由经入子已成趋势 , 但诸子研究至孙诒让 , 文本语义大体完成 。 近代诸子学大盛 , 破除经学独尊地位之外 , 主要由于容易附会各种西洋学说 , 可以反复解释 。 整理国故主张以西洋系统条理中国材料 , 看似有条理 , 其实甚危险 , 更加一发而不可收拾 。 有感于此 , 陈寅恪认为与整理国故呼卢喝雉的劣习恶风相比 , 冯友兰的了解同情确有可取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