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谈|杨典《恶魔师》:窥探虚构极限的冒险( 二 )


套路终究是套路 , 能够绵绵不绝 , 永远存在的还是我们过去所尊崇的那种伟大小说的本质 。 西方20世纪最好的小说并不是纯智力化的 , 包括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卡夫卡等大家耳熟能详的作家 , 他们最好的作品是“激情的” , 而不是设定好的那些 。 观察目前的状况 , 很多时候我们忙于“计划” , 可这不是我的理想 。 我只在不得已时动用一些手段和工具 , 不管《恶魔师》还是《鹅笼记》 , 每篇小说我最为看重的是“激情的内核” , 其余设计是否巧妙 , 故事讲得高下都不那么重要 。
采访人员:在《恶魔师》序言中你谈到 , “文学是我们存在的反相 , 唯有这反相能无限接近世界的真相 。 ……写作有时也是一种集体(个体)无意识 。 花二三日写或读一篇小说 , 与花去一生来阅尽世事 , 皆如入漆黑的迷宫 。 无论时长 , 总是要等到结束之后 , 才明白它们似乎是早已被设定好了的 。 ”你怎么理解写作的“无意识”?
杨典:再无意识 , 你提笔写的时候又变成有意识了 。 文字本身也是一种束缚 , 而写作之所以总能令人有持久的激情 , 乃因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文字的深度 , 才能真正反抗沦陷于现世事件中的自我 , 为此悖论解缚 。
采访人员:与更多强调灵感或灵性相对 , 灌注了意识的写作是非常难得的 , 你对于写作的“灵感”和“意识”怎么看?
杨典:我打腹稿的时间比较长 , 过程中想法也是不清晰的 , 可能突然有一点感觉 , 一会儿又忘了 。 尽管腹稿阶段花费的时间久 , 但最后提笔写的是另外一个样子 。 所以究竟有没有“意识” , 很难回答 。 写作如同乐器演奏 , 练琴是按照套路练的 , 哪怕你是一个人 , 也可以很率性地表达 , 但当你正式上台或者弹给某位朋友听时 , 跟平常练习完全是两回事 。 练琴注重的是技术上、功力上的积累 , 截然不同于正式演奏瞬间迸发出的状态 。 写作亦如是 , 真正落笔跟你最初的意识根本不同 , 区别只在于你自己满不满意 。 事实上究竟满不满意也不好说 , 写作有时是一大堆杂念叠加作用 , 最后落在纸上 , 结果带有一定偶然性 。
采访人员:《恶魔师》中某些篇目与段落或可归为“言说一种思绪” , 如果你认为这本身乃是“倩女离魂”之学 , “无论古今 , 最好的小说 , 往往还会带有一些未完成的开放性或伟大的‘缺憾’” , 那么何为“伟大的缺憾”?写作中可称之为“伟大缺憾”的具体情形有哪些?
杨典:关于“缺憾” , 我举过一篇张爱玲早期的短札《散戏》作为例子 , 小说讲女子南宫婳 , 在散戏返家途中 , 一会儿看看月亮 , 一会儿想想婚姻 , 心绪漂浮若旧上海街头的一位最渺小的尤利西斯 。 最终 , 当她在一个玻璃窗前站了一会儿 , “然后继续往前走 , 很有点掉眼泪的意思 , 可是已经到家了” 。 此篇笔墨东摇西照 , 纷纭凌乱 , 似并无任何实质内容 。 这其实就相当于中国大部分艺术都有的“留白”概念 。 国画、音乐、文学 , 皆通此理 。 甚至有人说《水浒》尚未完成、《红楼梦》没写完是故意的 , 只因写完就意味着转回传统叙事 , 不管最后是完满团圆或是悲剧收场都有套路之嫌 , 于是作者留待读者自行想象 。 但我所讲缺憾还与此不同 , 想表达的更多是含蓄“不可说”的部分 。 假如没尝过糖的滋味 , 形容再多也无法体会 , 吃到了自然无需多言 。 缺憾就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 , 一个想象的空间 , 不能全部说完的部分 。 这在绘画中是常识 , 包括西方绘画 。 记得学画时老师说 , “画人像一定要画完整 , 但是不要把他画完” , 这恰恰简素地说明了绘画与摄影的区别 , “说尽”的状态是拍照成像 , 而能够恰到好处地抓住重点体现事物的特征 , 表现明暗关系 , 并且在觉得最好的时刻停住 , 便是绘画的奥义 。 戏剧、电影也同样 , 每一幕永远在最好的地方停下 , 再开始下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