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专访|诗人谈骁:“我总是迟到,我写下的一切都已逝去”( 二 )


我童年的阅读史中 , 诗是缺席的 。 父亲的藏书里有一本《古诗一日一首》 , 我每每发愿要把它读完 , 可没有哪次能坚持超过一周的 。 这本书在我手里翻了好几年 , 我能背诵的也只有第一首《赠范晔诗》 。 后来竟然写起诗来 , 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 。
澎湃新闻:你有一句诗是“除了童年的记忆 , 我再无什么可在诗中分享” , 能简单介绍下你的故乡以及你对故乡的记忆和感受吗?
谈骁:当我在简历里填籍贯时 , 我写得最多的是湖北恩施 , 有时候也写湖北建始 。 恩施是州 , 建始是县 。 鄂西山地共同的地貌、生活习俗和语言习惯 , 让我的故乡认同 , 可以停留在县市一级的行政区划上 。 我的出生地 , 是一个更小的地方:官店镇鱼精乡谈家堡 。 官方的命名止于官店镇 , 后面的乡和堡则要我们以民间传说和地貌来补全 。 我的故乡最多的就是山 。 山塑造了我认识世界的眼光 , 也塑造了如今的我 。 在家乡 , 上山下沟 , 爬坡过河 , 都只能依靠自己的腿和脚 。 我曾用“步行抵达”来形容我的生活经验和写作经验 , 意思是 , 我直接的认知当然得自步行的经验 , 就是书本上的知识 , 也要靠生活经验去印证 。 体现在写作中 , “步行抵达”意味着 , 我是一个彻底的经验主义者 , 我只能依靠我的身体器官 , 依靠极端的个人视角 , 建立“个人的透视法” 。
写诗之初 , 故乡没有成为我的写作资源 。 从现代的“进步”观点来看 , 我故乡那样的小地方 , 几乎就是贫穷、闭塞和落后的代名词 , 在通高速之前 , 从恩施到武汉 , 要坐接近二十个小时的汽车 。 大学的头几年里 , 我很少和人谈起故乡 , 即使谈及 , 也多半是猎奇:我宣称我是土家族酋长的后代 , 我所住的谈家堡是一座真正的堡垒 , 堡上吊脚楼鳞次栉比 , 堡外关卡林立 , 有人拿着鸟铳守卫……神秘化是一种常见的掩饰手段 , 把人引向未知 , 从而忽略事物的真正面目 。 这样的叙述策略之下 , 我的写作当然没法进入过去的生活现场 。
故乡对我写作的影响 , 一直到我写了六七年诗后才显露出来 。 2014年 , 一次回乡的经历 , 让我写出了《追土豆》 , 由此发现 , 童年的经验是一座富矿 , 几乎是取之不尽的 。 之后我写了大量的追忆之诗 , 既写童年如何塑造我的过去 , 如何影响我的此刻;也写那些至今仍然在我童年的土地上生活的人 , 他们在这个时代如何生活 。
我说“除了童年的记忆 , 我再无什么可在诗中分享” , 其实有一种童年迷信 , 甚至是童年崇拜 。 我始终觉得 , 童年的我是感受力最丰富的时刻 , 我对世界的初步认识 , 全部来自那时 。 后来通过知识获得的经验 , 还是难免有很强的二手性 , 而且有一种“认知难以匹配知识”的分裂:我们学习到的 , 无法在感官中得到印证 。
澎湃新闻:你的诗中出现了很多花果草木、鸟兽虫鱼之名 , 自然对你的写作意味着什么?你如何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
谈骁:多识鸟兽草木之名 , 很早以前就是诗人的功课 。 诗是一种精确的艺术 , 面对一种花 , 要知道究竟是海棠还是月季 , 是凌霄花还是石楠花;置身一座山中 , 也要知道松树、枞树、栎树和樟树的区别——看起来只是名字 , 实际上是对物的形状、习性等方面了解 , 更深层次的 , 是写作者对生活是否进行了有效的观察 。 我希望做一个知识人 , 尽可能通过观察了解事物的内在秘密 , 只有这样 , 才能把我们的语言工具磨得锋利 。
自然是我的对象 , 也是我的背景 , 更是我的追求 。 我不论是写故乡恩施还是写武汉 , 都频繁地涉及自然风物:从伍家河到清江、长江 , 再到南湖、野芷湖、巡司河;从家乡没有名字只有高度的山 , 再到照京山、八分山、九真山 , 我写下了为数众多的河流之诗和山川之诗 , 我甚至说过“我的一生就是河流的一生” 。 自然对我的唤醒和刺激 , 一方面是对我的成就:自然既作为诗歌的内容 , 也无形地转化为风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