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专访|诗人谈骁:“我总是迟到,我写下的一切都已逝去”( 四 )


原生家庭的这种自由感 , 彼此关心而不干涉 , 最大可能地尊重和理解 , 于我 , 都是一种幸运 。
澎湃新闻:当自己也成为父亲之后 , 你的写作有没有发生某些变化?
谈骁:女儿的出现 , 让我体会到了许多全新的经验 。 人性中毫不计较的牺牲和奉献 , 我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 。 这些经验的拓展 , 一定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我对外物的观察 。 比如说 , 从认知的角度 , 我变得更有耐心了:更愿意去做一个生活者 , 去观察 , 去体验 , 去倾听 , 去感受 。
经验|专访|诗人谈骁:“我总是迟到,我写下的一切都已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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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迟:谈骁诗集》, 武汉大学出版社 , 2021年7月版
澎湃新闻:读你的诗 , 我总是会想到一个词“诚实”——面对家人的诚实 , 面对情感的诚实 , 面对生活的诚实 。 这种品质让你的诗看起来虽然质朴直白 , 却具有了深沉隽永的意味 。 你是否认为事物如其所是就是最美的状态?
谈骁:诚实也是我一直的追求 , 这似乎是我的写作路径一开始就为我选好的路 。 一个经验主义的写作者 , 不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生活和际遇 , 写作就不可能有效 。 我写过一首《口信》:我小时候翻山越岭给人带口信 。 害怕忘记口信的内容 , 只好一路上自言自语 , 把口信重复给自己听 。 没有转述 , 也没有虚构:我说的就是我听到的 。 这是童年的诚实 , 但与此同时 , 我又面对自然中各种声音的诱惑:鸟叫 , 山风 , 还有自己的气喘吁吁 。 《口信》除了揭示一个具体的生活化场景 , 也隐喻式地包含了我对经验的理解:一方面 , 我要去除各种干扰 , 诚实地呈现“我所听到的 , 感受到的”;另一方面 , 口信送达之后 , 我处理此刻的杂音(鸟鸣、山风)之时 , 也应该是诚实的 。
诚实带来的质朴 , 甚至是“扑拙” , 让我的朋友们对我的诗有些不满足 , 他们觉得是“老成” , 缺少飞扬洒脱、放荡不羁的一面 。 这是我的缺陷 , 但在可以改变之前 , 在我的经验被用尽之前 , 我仍然难以摆脱 。
恩施方言里 , 说老人去世是“百年归山” , 我曾以“百年归山”为题写过一首诗 , 写的是我爷爷 。 十年前 , 他照了老人像 , 准备了棺材寿衣 , 选好了墓地 , 一切安排妥当 , 只等死亡来临 。 但死亡迟迟不来 , 他砍柴烧炭 , 上山放羊 , 墓地的杂树砍光了 , 杂草被羊吃光了 , 他仍然好好地活着 , 频繁地出没游荡在村里 。 诗的结尾我写道:“村里有红白喜事 , 他去坐席/遇到的都是熟悉的人/他邀请他们参加他的葬礼 。 ”
这首诗绝无虚构 , 每一个细节都是诚实的 。 但诚实之下 , 未免不够“惊心动魄”:这是一个朋友对我此诗的批评 , 他因此建议我 , 把倒数第二句稍加改动 。 熟悉的人 , 理所当然会参加葬礼 , 哪里需要邀请?如果改为“陌生的人” , 则更有戏剧性 。 这是艺术处理的角度 。 从生活事实角度 , “陌生的人”也不是凭空得来:现在的乡村 , 人来人往 , 一个老人出门 , 难免会遇到不少陌生人 。
我一度也将这句改为了“遇到陌生的人” , 但没过多久 , 我就意识到这种改动是在“惊人之语”驱使下的表达 。 故乡的人越来越少 , 年轻人纷纷外出谋生路 , 老人出门 , 碰到的多半是老面孔 , 并无多少陌生人 。 出于诚实 , 我又将诗改回了原样 , 哪怕这样可能会损害诗的力度 。
改“陌生”为“熟悉” , 也就是对“如其所是”的寻求 。 诗人看似是创造者 , 其实是发现者 。 事物的本来面目已经足够吸引人 , 诗人的工作只是拂去事物表面的积灰 , 让它为更多人所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