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许纪霖|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五四时期“新派中的旧派”(12)


胡适|许纪霖|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五四时期“新派中的旧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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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宓与梅光迪
陈寅恪说“《学衡》无影响于社会” , 其原因不仅在于杂志的内容和语言与时代相悖 , 更是因为在创刊之初 , 吴宓、梅光迪急于与胡适、陈独秀争夺话语权 , 其批判的声调过于尖刻 , “政客”、“商贾”、“娼妓”、“邪说”之类攻击性语言比比皆是 , “新青年”们倒是难得的大度 , 没有反唇相讥 , 不以他们为对手 , 宽容了失意者 。 但旁观的读者很有点看不下去 。 同是留美学生的邱昌渭读了吴宓的《论新文化运动》后 , 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驳论 , 提醒吴宓:“所有不能采取的学说 , 或你以为不可采取的学说 , 请勿目为‘邪说’ , 因为西洋学说不是‘白莲教’、‘张天师’类的学说” 。 邱昌渭是胡适一边的人 , 看不惯吴宓的谩骂自不奇怪 , 但即使是学衡派的学生辈 , 也不赞成梅光迪、吴宓他们的论战方式 。 东南大学毕业的胡梦华表示:“虽然我却深信《学衡》里面所提倡的人文主义确有存在之价值与一部分之信仰者” , “然现在《学衡》里的文章破坏多而建设少 , 似犹不能负此大任” 。 因为“以喻建设学术上之主义 , 欲其光大发扬 , 固不在攻击他人学说 , 乃在宣传自己学说 。 若想人家抛弃别的信仰 , 来服从我的主义 , 只能说出我自己主义的好处 , 不必攻击他人主义的不好” 。
中国的传统道德是“君子不出恶言” , 在与学衡派的话语交往之中 , “新青年”们这边做到了 , 即使有批评 , 也是对事不对人 , 尊重对方的人格 , 反而以守护“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精神”为己任的吴宓、梅光迪 , 表现得非常失态 , 与陈寅恪、汤用彤、柳诒徵这些纯粹学人相比 , 格调低了一个层次 。 吴宓在公开文章中尚能尽量克制 , 在其日记之中 , 对新文化运动的诅咒之语则比比皆是 。 比如1919年12月30日写道:“新文学”者 , “乱国之文学也”“土匪文学也” , “今中国之以土匪得志者多 , 故人人思为土匪” 。 次年5月1日日记记载:“目今 , 沧海横流 , 豺狼当道 。 胡适、陈独秀之伦 , 盘踞京都 , 势焰熏天 。 专以推锄异己为己事” 。 在私人日记里情绪发泄 , 自然可以理解 , 但可以从中窥见一个人的修养高下 。 吴宓以儒家的道德修身标榜于世 , 而在日记里气度之狭隘 , 远远无法与同样写日记的胡适、梁漱溟相比 。 有真性情者未必是君子 , 吴宓攻击胡适这些“土匪”“专以推锄异己为己事” , 读了这些话 , 却很让人怀疑假如有朝一日他们得势 , 是否更加不宽容 , 容不了异己?这并非杞人忧天 , 吴宓在《自编年谱》中承认 , 当年《学衡》的“敌对者” , 除了胡适、陈独秀、鲁迅等“新青年”之外 , 还有三个群体:茅盾为首的文学研究会、邵力子为主编的《学灯》副刊、郭沫若为代表的创造社 。 《学衡》可谓是四面出击、八方为敌 , 不是因为他们的新人文主义主张 , 而是咄咄逼人的姿态 , 让之成为了孤家寡人 。
中国文化的真精神 , 不仅是抽象的学说 , 而且是活生生的道德人格 。 陈寅恪的一生 , 文章学问与公私道德 , 皆为公认的楷模 。 相形之下 , 梅光迪与吴宓不仅公德有亏 , 而且在私德上也多有为时人诟病之处 。 先说梅光迪 , 吴宓批评他是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与享乐主义者” , 原本有妻儿的梅光迪在东南大学任教时与女学生李今英热恋 , 成为校内一大绯闻 。 移情别恋 , 倘若发生在徐志摩这样的新派浪漫主义者身上 , 或许可以冠以精神解放、恋爱自由的美名 , 但梅光迪以反对浪漫主义、提倡传统道德著称 , 其观念与行为之间偌大的反差 , 大大败坏了“新派中的旧派”的名声 。 无独有偶 , 吴宓抛弃发妻 , 追求朋友之未婚妻毛彦文 , 更是民国知识界轰动性绯闻 。 多少朋友劝阻吴宓万万不可 , 朱自清告诉他:“外人大都以宓离婚为奇怪 , 以为与宓平时之学说不合” 。 吴宓的学生郭斌龢专门写信 , 劝老师“为《学衡》计 , 为人文主义计 , 为白师计 , 为理想道德事业计 , 均应与心一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