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许纪霖|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五四时期“新派中的旧派”(11)


四、行为与观念的相悖
张灏将从戊戌到五四(1895-1925年)这三十年视为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转型时代” , 活跃在“转型时代”的三代知识人:“旧派中的新派”、五四“新青年”和“新派中的旧派” , 他们的精神世界都是新旧交杂、半新半旧 , 内心充满了矛盾 。 晚清的过来人“旧派中的新派”诚如列文森所分析的 , 是理智上面向西方 , 情感上依恋传统 。 五四一代“新青年”观念上是新的 , 但在私人领域的行为依然是旧式的 , 比如胡适与鲁迅对待母亲的包办婚姻的屈从态度 。 同样地 , 在“新派中的旧派”中的吴宓、梅光迪那里也可以看到 , 他们的观念是古典的 , 要“维持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精神” , 但在具体的行为模式上却比他们所反对的“新青年”们更违背礼教之精神 , 更像一个时尚的新潮人物 。
“哈佛帮”都有炽热的家国天下情怀 , 在美国的时候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激愤于袁世凯政府屈从于日本的“二十一条” , 成立了一个国防会的学生组织 , 陈寅恪、吴宓等加入其中 , 但两人的态度迥然不同 。 陈寅恪相信“读书救国” , 希望为危亡的中国保留文化的火种 , 不参与实际的政治活动 , 但吴宓却热衷此道 , 忙于为会刊《民心周报》组稿 。 虽然陈寅恪、汤用彤、张鑫海等再三劝说吴宓不要为此花费太多时间 , 但他承认:“诸人之道理 , 宓尽通晓;然宓虽为俗事 , 确无一点俗心 。 宓每念国家危亡荼苦情形 , 神魂俱碎 , 非自己每日有所作为 , 则心不安” 。 读吴宓的日记 , 经常可以看到他在学术与政治之间游移不定的矛盾心理 。 他懂得“读书乃极乐之事” , 惭愧自己半个月忙于俗务 , 未读一页之书 , “琐屑杂事 , 人人能办 , 必以之加于能读书者之身 , 妨害其修身学行之大业 , 夫亦世事之不平者哉!”
从美国留学到回国以后 , 吴宓一直在学院与舆论、学业与俗务之间挣扎 。 他是读书人 , 对读书有天生的乐趣 , 但又放不下世俗的功名诱惑 。 他有两个对标的人物 , 一个是他所崇拜的陈寅恪 , 另一个是他反对的胡适 。 陈寅恪让他自惭形秽 , 几次发誓“宓回国后 , 作事之外 , 日必专以短时 , 治中西学问” 。 然而 , 胡适在俗名上的巨大成功 , 又让他不甘人后 , 欲与胡适一比高下 。 功名上的诱惑 , 在吴宓的内心里 , 又被合理化为一种崇高的使命感 , 似乎自己是为国家与社会而自我牺牲 。 一方面想成为陈寅恪那样自得其乐的学院读书人 , 另一方面又羡慕胡适那样能够影响天下的公共知识人 , 在二者之间 , 他一个也不能割舍:“宓不幸 , 则欲二者兼之 。 心爱中国旧日礼教道德之理想 , 而又思以西方积极活动之新方法 , 维持并发展此理想 , 遂不得不重效果 , 不得不计成绩 , 不得不谋事功 。 ”传统的礼教道德是理想主义的 , 而新式的入世精神是功利主义的 , 儒家的修身和经世的两面性格 , 到了五四时期 , 在“新派中的旧派”这里 , 演化为中与西、旧与新之间的紧张冲突 , 让吴宓感到自己好像同时骑在两匹奔驰的烈马上 , “二马分道而奔 , 则宓将受车裂之刑矣 。 此宓之悲剧也” 。 类似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的挣扎 , 是现代中国知识人的普遍精神现象 , 但在吴宓身上特别典型 , 而且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有敏锐的自我感觉和深切的触心之痛 , 读了其日记中弥漫不绝的自艾自怨 , 不能不令人扼腕 。
在学衡派群体之中 , 大多数都是纯然学人 , 比较超脱 , 唯独吴宓与梅光迪有领袖欲 , 功名心重 , 最初两人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而成为同一条战壕的朋友 , 但很快就围绕着由谁掌控《学衡》杂志而发生了尖锐的矛盾 。 本来梅光迪是《学衡》的始创者 , 最初杂志是分栏目编辑制 , 并不设主编 , 吴宓的身份则是“集稿员” 。 梅光迪好高骛远 , 不耐俗务 , 吴宓评论他“好为高论 , 而无工作能力” 。 相比较梅光迪 , 吴宓任劳任怨 , 愿干实事 , 渐渐地《学衡》的所有编务几乎由他一手包办 , 吴宓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学衡》主编 , 杂志成为了他的个人事业 。 梅光迪对此极为不满 , 从第二年起就不再供稿 , 到处对人说:“《学衡》内容愈来愈坏 , 我与此杂志早无关系矣!”不仅与梅光迪 , 吴宓与胡先骕、邵祖平等其他《学衡》编辑也先后闹翻 , 杂志内部矛盾重重 , 几乎无以为继 , 只能由吴宓自掏腰包 , 补贴编辑费用 。 好友张鑫海劝他“办《学衡》为‘吃力不讨好’ , 不如不办”;陈寅恪也表态说:“《学衡》无影响于社会 , 理当停办” 。 吴宓欲哭无泪 , 在日记中自吐苦水:“以宓之辛苦倾力 , 而世局时变 , 江河日下 , 阻逆横生 。 所经营之事业终于破坏 , 同志友朋 , 均受社会排斥 , 秉其学德志节 , 归于日暮途穷之境 。 可痛苦之事 , 孰有甚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