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许纪霖|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五四时期“新派中的旧派”( 十 )


然而 , 学衡派看错了时代 , 他们有太强的精英意识 , 蔑视大众文化 。 胡适是敏感的 , 也是聪明的 , 早在1916年 , 他就对梅光迪说:“文学在今日不当为少数文人之私产 , 而当以能普及最大多数之国人为一大能事” 。 然而 , 梅光迪固守正统士大夫的传统观念 , 认为文学与学术都是少数人之事 , 知识阶级就是知识贵族 , “学术上无所谓平等 , 平民主义之真谛 , 在提高多数之程度 , 使其同享高尚文化” 。 他还相信:“真正学者 , 为一国学术思想之领袖 , 文化之前驱 , 属于少数优秀分子 , 非多数凡民所能为也” 。 这些话固然不错 , 但精英的贵族文化存在于学术象牙塔内 , 若要走向公共空间 , 掌控公共舆论 , 那必须放下身段 , 将精英的观念化为大众可以接受的语言与方式 。 然而 , 学衡派知识人不屑为之 , 他们在时间(时代)和空间(场域)两个方面都有严重误判 , 《学衡》杂志不仅内容曲高和寡 , 而且其语言也疏离文化公众 , 拒绝用白话文 。 后来同为白璧德门生的梁实秋颇为《学衡》可惜 , 说“这在当时白话文盛行的时候 , 很容易被人视为顽固保守” 。 他认为“人文主义的思想其实并不一定要用文言来表达 , 用白话一样的可以阐说清楚” 。 《学衡》不敌新文化 , 固然因为新古典主义不适合五四的潮流 , 但形式重于内容 , 新的一代知识大众不再习惯文言文 , 转而喜欢白话文 , 故《学衡》杂志不讨读者的喜欢 , 它的基本盘一直少得可怜 , 发行量不过几百本 , 作为出版方的中华书局忍无可忍 , 最后不得不与他们终止合作 。
梅光迪本来期望回国以后与胡适他们大干一场 , 决一死战 , 但没想到新文化运动到了1920年代初已经大获全胜 , 全然没有将学衡派当做对手 。 胡适在《学衡》出版之始 , 便在《五十年来中国文学》一文中轻松地说:“今年(1922)南京出了一种《学衡》杂志 , 登出几个留学生的反对论 , 也只能谩骂一场 , 说不出什么理由来 。 ……《学衡》的议论 , 大概是反对文学革命的尾声了 。 我可以大胆说 , 文学革命已过了讨论的时期 , 反对党已破产了” 。 郑振铎后来也说:学衡派“终于‘时势已非’ , 他们是来得太晚了一些 。 新文学运动已成了燎原之势 , 决非他们的书生的微力所能撼动其万一的了” 。 同样站在新文化运动对面的钱穆 , 后来在《国学概论》中谈到《学衡》时 , 对其评价也甚低:虽然“与北大胡、陈诸氏所提倡之新文化运动为对抗 , 然议论芜杂 , 旗鼓殊不相称” 。 钱穆的眼光是尖锐的 , 学衡派的短板在于旗鼓不相当 , 立场坚定 , 知识有限 , 负面的杀伤性攻击太猛 , 而正面的建设性理论过薄 , 因此无法成为新文化运动真正的对手 , 构成认真的挑战 。
学衡派曾经先后拥有东南大学、清华国学研究院、《学衡》杂志和《大公报·文学副刊》四块阵地 , 两块在学院之内 , 两块在公共空间 , 然而随着时势的变化 , 都先后一一失落 。 东南大学作为学衡派的堡垒 , 本来是靠副校长刘伯明力撑 , 1923年刘去世之后 , 学衡派逐渐在东南大学失势 , 梅光迪、吴宓、张鑫海等先后离去 。 随后吴宓参与筹建清华国学研究院 , 陈寅恪加盟 , 但未及四年 , 也停办了 。 《学衡》杂志惨淡经营到1926年底停刊 , 虽然后来两次复刊 , 但全然无影响 。 在《学衡》停刊之后 , 吴宓在1927年应《大公报》总编辑张季鸾之邀 , 创办《大公报·文学副刊》 , 本来意在与胡适为首的新文学抗衡 , 但仍不是后者的对手 。 虽然碍于白话文学的压倒性胜利 , 吴宓被迫同意《文学副刊》增加新文学、白话文以及新式标点 , 但最后还是被新文学作家杨振声和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取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