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许纪霖|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五四时期“新派中的旧派”( 八 )


康有为、梁启超这些戊戌年间的文人士大夫 , 到了民国初年 , 当更为新潮的第一代知识人出现之后 , 成为了半新半旧的“旧派中的新派” 。 有意思的是 , 作为“新派中的旧派” , 学衡派知识人在精神气质上与“旧派中的新派”格格不入 , 他们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读书人 。 简单地说 , 学衡派继续湘乡、南皮的官僚士大夫传统 , 成为了“新派士大夫” , 知识是新的 , 但精神气质依然是士大夫的;而在民国初年曾经争夺过话语霸权的两代启蒙者 , 反而是属于同一类型 , 都是具有浪漫文人气质的知识人 , 只是康梁这一代是文人士大夫 , 而陈独秀、胡适这一代是文人知识人 。
对于这两个不同的精神脉络 , 陈寅恪在谈到晚清变法的时候 , 曾经有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当时之言变法者 , 盖有不同之二源 , 未可混一论之也 。 咸丰之世 , 先祖亦应进士举 , 居京师 , 亲见圆明园干宵之火 , 痛苦南归 , 其后治军治民 , 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 。 ……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 , 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 , 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 , 本自不同 。 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 , 深以为然 。 据是可知余家之主变法 , 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 。 陈寅恪提到的先祖是湖南巡抚陈宝箴 , 虽然他在戊戌维新年间扶植维新派在长沙办时务学堂 , 但与后者并不属于同一路人 , 对康有为搞的儒学新教革命是有保留的 。 陈宝箴承继的是咸丰同治年间官僚士大夫的变革路线 , 与文人士大夫的浪漫而激进的变法大异其趣 。 不仅如此 , 他们各自的学术传统也迥然有别 , 不仅有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的对立 , 而且在义理层面的精神世界 , 曾国藩、张之洞、陈宝箴是正统的理学传统 , 而康梁更偏向王阳明的心学传统 。
学衡派知识人自命继承的是从理学到曾国藩、张之洞的理学士大夫淳厚之风 , 即陈寅恪所说的“咸丰同治”、“湘乡南皮”之遗风 。 陈寅恪对两宋理学的评价甚高:“尝谓自北宋以后援儒入释之理学 , 皆‘格义’之流也 。 ……以其为我民族与他民族二种不同思想初次之混合品 , 在吾国哲学史上尤不可不纪” 。 他在1919年与吴宓的著名交谈中 , 明确地说:“自得佛教之裨助 , 而中国之学问 , 立时增长元气 , 别开生面 。 故宋、元之学问、文艺均大盛 , 而以朱子集其大成 。 朱子之在中国 , 犹西洋中世之Thomas Aquinas , 其功之不可没” 。 从朱熹的两宋理学到晚清的湘乡南皮 , 学衡派继承的是正统的理学传统 , 只是到了民国 , 他们不像传统的官僚士大夫那样固守庙堂 , 而是中经沈曾植、王国维的过渡 , 转向了学院的象牙塔 , 成为纯然的学人 , 从官僚士大夫变为学院知识人 , 但精神气质依然是理学知识人 。
与曾国藩、张之洞到陈寅恪、吴宓这一理学士大夫脉络平行的 , 乃是另一路阳明心学的文人士大夫路线 。 从龚自珍到康梁 , 之前的研究多注意其学术上的今文经学的革命传统 , 其实 , 还另有一条心学的暗线 。 龚自珍以“自我”为本体的惊骇之论 , 已经跨越了阳明心学最后一道“天理”的界限 , 足足领先了一个时代 , 到戊戌时期演化为康梁一代文人士大夫致力于“六经注我”、发动儒学的新教革命的内在精神动力 。 康有为的教主性格中有强烈的“自我”意识 , 这个“自我”既是精神的 , 又是物欲的 , 与晚明的精神解放与自然人性思想潮流一脉相传 。 而谭嗣同激进的仁学 , 将个人意志中的“心力” , 作为世界的大本大源 , 用“心力”对抗“天命” 。 而五四激进的启蒙者 , 从陈独秀到鲁迅 , 他们的精神世界中是尼采与王明学的融合 , 充满了崇拜自我的创造力、浪漫主义的破坏精神和宗教气质的实践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