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越|我在中国访古迹,跨山越海只为看到你最古老的样子( 六 )


那些浮夸华丽的辞句就像海绵中的水分 , 在沙漠真实烈日的炙烤下迅速脱水 , 只剩下真实本身 。 但真实也自有其力量 , 特别是当这种真实以一种残酷的坦诚方式书写出来时 , 尤为令人感同身受 。 玄奘的前辈法显的《佛国记》就是这样一部真实到令人痛苦的旅行著作 。 法显对自己的写作目的毫不讳饰 , “将竹帛疏所经历 , 欲令贤者同其所见” , 因此这部行记即使作为历史文献来读 , 也毫无夸大之嫌 。 在写到自己亲历的戈壁沙漠的环境时 , 他描述道:
“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 , 遇则皆死 , 无一全者 。 上无飞鸟 , 下无走兽 。 遍望极目 , 欲求度处 , 则莫知所拟 , 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 。 ”
这段描述极富戏剧性 , 但也相当直白 , 正因为直白 , 因此令人毛骨悚然 。 因为法显叙述的是沙河中真实的、不掺杂一丝幻想的鸦片 , 但其中绝望与希望之间天人交战的缠斗 , 却足以超越那些浮夸绚烂的文辞 。 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正是法显《佛国记》忠实的追随者 。 他也记述了可怖程度不亚于“沙河”的“大流沙” , 其笔法与法显如出一辙:
“沙则流漫 , 聚散随风 , 人行无迹 , 遂多迷路 。 四远茫茫 , 莫知所指 , 是以往来者聚遗骸以记之 。 乏水草 , 多热风 。 风起则人畜昏迷 , 因以成病 。 时闻歌啸 , 或闻号哭 , 视听之间 , 恍然不知所至 , 由此屡有丧亡 , 盖鬼魅之所致也 。 ”
法显与玄奘的旅行记录 , 可以说是历史旅行文学的典范之作:精准、充实、真实而毫不夸张 , 但却因其真实而带给人感同身受的强烈震撼 。
山越|我在中国访古迹,跨山越海只为看到你最古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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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拓前往巴米扬路途中拍摄的村庄 , 他经常会在中途停下 , 去拍摄那些古老的村庄与生活在那里的人 。 他认为这些生活在古老而艰困环境中的人 , 比旅游者趋之若鹜打卡的名胜古迹更值得尊敬 。 图片出自《阿富汗访古行记》 。
这种震撼不是堆砌辞藻营造出的幻象 , 而是言简意赅却信息量巨大的真实的冲撞 。 这种真实感十足的历史旅行记录的风格 , 当然不会随着玄奘、法显的逝去而随之消逝 。 但这种文字对写作者提出的要求更高 , 它要求摒弃那种游山玩水式的亵玩心态 , 全身心地投入到观察、搜集和探访的领域之中 。
03
古与今
念天地之悠悠
虬枝如蟹爪般的参天古木下 , 耸立着古老的碑碣 。 碑座的赑屃龟甲犹存 , 但碑刻的文字 , 却已漫漶不清 。 然而 , 这并未妨碍骑驴的旅人在它面前驻足凝望 , 试图从残存的文字中 , 读出被岁月风尘湮没的那段历史 。
山越|我在中国访古迹,跨山越海只为看到你最古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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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王晓:《读碑窠石图》 , 现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读碑窠石图》个中寓意众说纷纭 , 或以为讲述的是汉末名士蔡邕观赏曹娥碑的故事 , 或以为是描绘唐代诗人贾岛“古寺读碑不下驴”的典故 。 但画的作者李成与王晓 , 都曾经历过残唐五代的离乱岁月 。 生活在那个时代 , 生活本身就是一场不亚于法显与玄奘西行的历险 。 半个世纪刀兵战火的反复洗劫 , 让现实与历史都变得伤痕累累 。 而李唐本是李唐宗室之后 , 遭逢亡国之痛 , 回首大唐盛世 , 一如画中古木下的古碑一样 , 孤独地矗立在那里 , 被岁月剥蚀 , 无言地诉说着早已不再的荣光 。
岁月蹉跎 , 过往成尘 , 记录历史的碑碣埋没古木荒草之中 , 但幸好有旅行者发现了它 , 并且愿意驻足停留 , 端详记录碑上被湮没的历史 , 没准儿还会把它记录下来 , 让它重返世人眼前 。 李成虽然最终谢世于宋初 , 但他如果知道自己在《读碑窠石图》中描绘的骑驴访碑的光景 , 在他身后的宋代会形成一股热潮 , 想必会倍感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