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许纪霖|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五四时期“新派中的旧派”( 七 )


胡适|许纪霖|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五四时期“新派中的旧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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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璜
吴宓的国学根底不硬 , 每次聆听陈寅恪高论 , 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 他在日记中说:“宓中国学问 , 毫无根底 , 虽自幼孜孜 , 仍不免浪掷光阴 。 ……今之鄙陋 , 不登于大雅之堂 , 仅普通学生之程度尚安敢以文学为专业号于人哉!”梅光迪也承认自己的中文不如英文 , 他的朋友评论说:“他的中文从古文入手 , 古文的家法 , 他也不尽守 , 而他所写的文章的内容 , 又多半是现代的材料” 。 中国的古典传统虽然无法以知识的形态存在于他们的理性之中 , 却是以情感的方式沉淀在于他们的心灵深处 。 梅光迪在《人文主义与现代中国》一文中写道:“现代中国人最大的责任就是保存自己的传统文化并维护它的声誉;……它也可能会被中国的某些革命者讽刺为‘中世纪和封建主义的残余物’;可是 , 对以它的名义发起一场运动的人来说 , 它应该是一种信仰 , 一种包含了宗教中所有的痴迷和悲怆的信仰” 。 对于学衡派知识人来说 , 传统不仅是一种知识 , 更是一种信念 , 甚至于信仰 。 他们以一种虔诚的痴迷和悲怆的精神 , 立志成为中国文化的托命之人 。
1927年王国维的投湖自尽 , 成为学衡派寄托情怀的象征性事件 。 王国维的死因 , 传说纷纭 , 有殉清之说 , 有恐惧北伐军之说 , 有罗振玉逼债之说 , 但作为他的同事与同道 , 陈寅恪与吴宓相信 , 王国维殉的是中国文化 。 吴宓在日记中分析说:“王先生之死 , 必为不忍见中国从古传来之文化礼教道德精神 , 今将全行澌灭 , 故而自戕其生” 。 陈寅恪的看法更为深切:“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 , 为此文化所化之人 , 必感苦痛 , 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 , 则其受之苦痛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 , 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 ……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尽变穷 , 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 , 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之时 。 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 , 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 陈寅恪的挽词沉重而深切 , 名为追悼王国维 , 实为夫子自道 , 吐露一己之情怀 。 吴宓也在日记里暗自宣誓 , 当为观堂先生之后:“宓固愿以维持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精神为己任者 , 今感誓于王先生之灵 , 他年苟不能实行所志 , 而淟忍以没;或为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敌所逼迫 , 义无苟全者 , 则必当效王先生之行事 , 从容就死” 。 作为中国文化托命之人 , 他们为文化而生 , 亦愿为文化而死 , 而为此殉身的王国维 , 成为了他们的情怀所寄的精神象征 。
三、理学知识人 VS文人知识人
学衡派知识人的精神世界渊源于何处?陈寅恪在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的《审查报告三》中自称“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 , 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 , 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 , 这段话清晰地表明 , 其精神脉络来自于清末的曾国藩、张之洞 。
之前我对晚清变革派士大夫的研究 , 分析过官僚士大夫(曾国藩、张之洞)和文人士大夫(康有为、梁启超)两条不同的脉络 。 前者是体制里面的温和变革派 , 其核心思想是中体西用 , 引入西方的器械、工艺和法政 , 作为其用 , 但儒家的圣人之道作为中华文明之体 , 决不容动摇 。 文人士大夫是体制边缘的激进变革派 , 不仅在制度层面追求全变、速变 , 而且要在儒学内部发起一场马丁·路德式的新教革命 , 重新塑造儒教的精神 。 这两条精神脉络 , 到了民国初年 , 有各自清晰的代际传承:陈独秀、胡适等启蒙派知识人继承的是晚清的文人士大夫传统 , 从激进的政治变革转向了更激进的文学革命和思想启蒙 , 而学衡派知识人则是隔代传承 , 处于曾国藩、张之洞那一代温和变革的延长线上 。